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百濟語


最近正好在讀關於百濟語的一些書籍,來聊一聊百濟語是個什麼樣的語言吧。

事實上,百濟語至今還是留有一些語料的紀錄,但這些紀錄已很難用以重構百濟語。有關百濟語的語料,目前研究主要集中於《三國史記》和《日本書記》裡面關於百濟的人名和地名的記載,分析這些百濟名詞的語音對應。不像新羅語至少還有十四首鄉歌,百濟語至今仍無完整句子的語料。

百濟語目前的語料都是用漢字記載的,但是實際上數量並不多。去年讀了漢陽大學嚴翼相教授關於漢字音的專書,他用於構擬百濟語的資料是以《三國史記》地理志裡面147個百濟地名,從地名的異名以及新羅景德王時期的地名更動等,來推測這些漢字於百濟語的語音。

最近入手一本北海商科大學水野俊平教授的關於百濟語的書籍,他是以《日本書記》裡面的用以表記百濟名詞的音假名,來推擬百濟語假名的發音。對於百濟的語言及歷史,《日本書記》的記載同樣十分重要,不過在百濟語的研究上,在韓國卻不像《三國史記》那麼受到重視。在此略述水野俊平教授的研究方法,若對百濟語有興趣的板友們或可參考。

他嘗試從《日本書記》之中,抽取出用以表示百濟固有名詞的音假名。要注意的是這裡的假名不是現在日文的平假名與片假名,而是日本書記中近似萬葉假名的完整漢字式的發音表記。音假名指的是表示音讀的假名,而盡量排除訓讀字。當然實際上要區分百濟固有名詞的漢字哪些是音讀哪些是訓讀並沒有那麼容易,他基本上參考過去的一些研究來擇定音假名,並排除較明顯受到漢語影響的詞彙,共抽出百濟固有名詞音假名230個,用類似的方式亦抽出日本固有名詞音假名301個。

下一步是要證明《日本書記》裡面的百濟音假名和日本音假名有顯著的不同。若是百濟音假名和日本音假名在分布和使用上的特徵幾乎一樣的話,那麼日本書記裡面的百濟音假名就很可能是古代日本人依上代日語來音譯百濟詞彙,也就是百濟音假名反應的是上代日本語而非百濟語的音韻體系,若是這樣那百濟音假名在重構百濟語音韻上就沒什麼研究的價值了。

水野教授主要是從統計上的差異來論述百濟音假名和日本音假名的不同,主要有五點,詳述如下:

1. 百濟音假名中所使用的漢字,很多是上代日本語文獻中從未出現過的。

2. 按照森博達的研究,日本書記的音假名漢字音體系,可以分為以唐代北方音為主的alpha群,以及以更早的日本固有漢字音的beta群兩類。但是百濟音假名完全無法像日本音假名一樣顯著地分成 alpha 及 beta 二群。

3. 百濟音假名與推古遺文中的假名比日本音假名更相似。

4. 百濟音假名與《三國史記》中的百濟名詞漢字相較,比日本音假名相似度略高。

5. 百濟音假名中陽聲韻尾(-m, -n, -ng)和入聲韻尾(-p, -t, -k)的比率,比日本音假名略高。

雖然我個人覺得以這樣的僅數百字的樣本,在統計上的分布是否有其意義是有點懷疑,其中幾項只是略有差異,可能差幾個℅,是否在誤差範圍之中也不大清楚。

Anyway,若上述的統計結果確有代表性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編撰《日本書記》時,裡面的日本固有名詞和百濟固有名詞是二組不同的人所寫的。是故《日本書記》裡面的百濟固有名詞,很可能就是出自於百濟人之手,或是編書的古代日本人直接翻抄百濟史料中的用字,因此百濟音假名應是反應百濟語。

在確認百濟音假名是百濟語的語料後,下一步就是要構擬這些音假名的發音了。基本上玩法還是和前人一樣,從百濟固有名詞的同名異表記著手,例如百濟「貴首王」又寫作「貴須王」,「昧奴」又寫作「麻那」等等,利用這些異表記的漢字之中古音作基礎進行對比,可以藉些得出百濟語的音韻特徵。

像是欽明紀裡面百濟人名「固德」又寫作「護德」,「昆支」又寫作「混支」,可以看出在百濟語之中,見母和曉母似乎是通用的。然後對照《三國史記》,發現上古韓語見母與曉匣母混用的例子也不少。像是新羅本紀裡面「骨正」又作「忽爭」,「理洪」又作「理恭」。另外像是新羅鄉歌《願往生歌》其中一句「誓音深史隱尊衣希仰支」,裡面的「衣希」按鄉札解讀之中世語寫法為「ui-gui」,喉音的「希」卻讀作k-。還有從《訓蒙字會》裡面匣母字有187個,其中讀h-有172個,讀k-有15個。而曉母字75個中,讀作h-有72個,讀作k-有2個,讀作m-有1個。所以在中世韓語之中,亦是存在牙音與喉音相混的情形。故據此推測在百濟語中,一部分的喉音字是讀作牙音。

不過我個人覺得,受限於百濟語的例子太少,這類百濟語研究都要找很多旁證,從新羅語、高句麗語找相似的例子,甚至時常拿一千年後的中世韓語來佐證。但是這些都不是百濟語,百濟語是不是真的和這些語言有完全一樣的現象也很難說。韓語漢字音裡面牙音和喉音相混的情形,這些相混是古音如此,還是偏旁讀錯,上述的統計並沒有考慮這一點。另外還有一點,牙音和喉音相混的情形是日本音假名的顯著特徵之一。百濟音假名也有牙喉音相混的情形,必須確認是真的沒有受到日本音假名的影響。這一樣立論在前一點百濟固有名詞和日本固有名詞確是二組不同的人所寫的才成立。

另外,《日本書記》可貴的地方是它摘錄了不少已經亡佚的百濟史書中的內容,其主要有三本書,分別是《百濟記》、《百濟新撰》和《百濟本紀》,合稱百濟三書,這三本書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只有在《日本書記》中還有幾句流傳。在這些百濟史料裡面,有不少用百濟音假名所記載的日本人名,而這些日本人名在日本書記中又有日本式的名稱的話,那就是很好的對照組。像是百濟史料裡的「職麻那那加比跪」,在日本書記另有「千熊長彥」一名。

由於我們對於上代日本語的語音已經有較完整的了解,故可以藉此來釐清百濟語音:

「職麻那那加比跪」對應上「千熊長彥」(チクマナナガヒコ)

還有像「意斯移麻岐彌」對應「押山君」(オシヤマキミ)

像「職」「跪」「意」等字,都是日本音假名中從未使用的,只存在於有關半島的史料。

先前的百濟固有名詞的同音異表記主要在於分析聲母的不同,而百濟與日本名詞的對照方法,因為上代日文假名遣已經被研究的頗透徹,透過這些百濟史料的日本名詞之對照,主要能夠讓我們加深了解百濟語的韻母部分。

經由這些分析,水野教授主要歸納出數項百濟語音韻上的特徵,略述如下:

1. 心母字和審母字發音相同;虞韻字和尤韻字發音相同。

2. 日母字和清母字的音價可能都是發 [s] 音。

3. 前舌母音 [a] 和後舌母音 [ɑ] 無區別。[o] 和 [ə] 有區分。

4. 一部分的喉音字的音價是 [k];一部分的照母字也是 [k]。

5. 無聲音的見母字和有聲音的群母字沒有區別。

6. 支韻和之韻的一部分漢字之韻母於百濟音為 [o] 或 [ə]。

7. 一部分的 -t 韻尾字在百濟漢字音中仍保持 -t 尾,但有一部分已轉變為 -l。

有了百濟語的基本音韻上的特徵後,衍生出的重要研究課題便是要重構百濟語的語彙。但這才是百濟語研究上最困難也難以有重大突破之處,主要原因當然還是百濟語流傳下來的語彙實在太少。如何重構百濟語彙一樣還是得從史書上的百濟固有名詞記載的類比來著手,例如《三國史記》中記載:「儒城縣本百濟奴斯只縣」。若我們再查找《三國史記》的其它項目,會發現還有幾個百濟地名:「悅城縣本百濟悅己縣」、「潔城郡本百濟結己郡」。

我們把它對照來看:

        儒城 ← 奴斯只

        悅城 ← 悅己

        潔城 ← 結己

按照百濟語的音韻分析,我們知道「只」和「己」在百濟語應該都讀作ki。透過上面的對照,我們很明顯可以發現,百濟語的ki就是「城廓」的意思,因此我們便能重構出一個百濟語的詞彙出來。不過語料中能夠找尋這樣的對應例子並不很多,尚待語言學家繼續深入研究。

百濟這個謎一般的國家,無論是語言還是歷史都像是蒙著一層薄紗難以輕易一窺全貌,但不知是否就是此故讓我十分醉心於百濟的神秘之中。對於韓語語言學有興趣的板友們,百濟語是個極具挑戰性的研究對象,不妨考慮你的碩博士論文來研究百濟語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