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演講我介紹的是鄭澈《訓民歌》的第一聯與第四聯，而這次韓國朋友傳給我看的是第八聯。《訓民歌》總共有十六聯，是一首非常長的聯時調，我們就一起來讀一讀第八聯吧！
【註釋】
- 마을。在古韓文中看到這個字可以讓我們大略推估文獻的時代，在最早的中世韓語文獻裡是寫成ᄆᆞᅀᆞᆯ，到中世韓語晚期該半齒音ㅿ脫落，變成ᄆᆞᄋᆞᆯ，也就是鄭澈這首時調所用的。近代韓語初期（約16世紀）開始非起首音節的母音ㆍ(아래아)逐漸轉化為母音ㅡ，變成ᄆᆞ을。在近代韓語後期（18世紀後），連起首音節的母音ㆍ(아래아)也全面轉變為母音ㅏ，아래아完全消失，最後變成現代韓語的마을。
- 사람
- 옳은。古韓文綴字法常在表音主義與形態主義兩者間搖擺，但多以表音主義為主，按照實際發音拼寫，而不像現代韓文採行形態主義。在中世韓語裡，冠形詞型語尾需遵守母音調和，有區分ᄋᆞᆫ與은，因為前一個音節的母音ㅗ是陽性母音，所以這裡要接ᄋᆞᆫ，然後前字的終聲連至語尾音節的初聲，所以寫成올ᄒᆞᆫ
- 하자꾸나。-쟈ᄉᆞ라是中世韓語之勸誘型語尾的一種。
- 옳지。古韓文採表音主義，按實際發音拼寫故寫成올치。
- 옷在中世韓語中是表示限定的助詞，也可以在這裡當作先語末語尾。
- 하면。現代韓語的動詞하다在中世韓語為ᄒᆞ다，中世韓語另有一個形容詞하다，是「多」的意思，學習中世韓語時切莫混淆。
- 마소, 말과 소。這裡是馬和牛兩個字合成的，可以引申為禽獸的意思。
- 고깔，頭戴的三角笠。古韓文表示緊音的記法與現代不同，不過發音是一樣的。
- 씌워。在初聲為二個子音字母ㅄ組合的這種記法稱為「合用並書」。在中世韓語中的合用並書記法的實際發音為何仍具爭議，合用並書在現代韓語多轉化為緊音，而在中世韓語的發音是否與現代一致，不同學者仍持不同的看法。
- 다른가。-랴為中世韓語之疑問形語尾的一種。
마을 사람들아 옳은 일 하자꾸나
사람이 되어나서 옳지 못 하면
마소를 갓 고깔 씌어 밥먹이나 다르랴
【現代韓語解釋】
마을 사람들아, 옳은 일 하자구나
사림이 태어나서 옳지 못하면
말과 소에게 갓이나 고깔을 씌어 놓고 밥이나 먹이는 것과 다른 게 무엇이 있겠는가?
【漢譯】
鄉閭之民，務為正道。
既生為人，未行正道，
戴笠牛馬，與之何異？
《訓民歌》是鄭澈四十五歲在擔任江原道觀察使的時候，為了教化鄉民所寫的一系列時調作品，內容主要宣揚傳統忠孝仁義的概念。
| 松江鄭澈先生影幀 |
鄭澈，字季涵，號松江，別號蟄菴居士，諡號文清。其於朝鮮中宗31年（1536年）時於漢城出生，父親是敦寧府判官鄭惟沉，出身兩班名門，家境也還不錯。鄭澈是七個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上面共有三個哥哥和三個姊姊，其中大姊後來成為仁宗的後宮貴人鄭氏，二姊成為王室宗親桂林君李瑠的夫人，所以鄭澈從小便有機會時常出入王宮，在王宮之中認識了仁宗的異母弟弟慶源大君，和慶源大君交情甚篤。
仁宗即位一年後突然暴斃，由弟弟慶源大君即位，是為明宗。這時原本朝廷有兩派外戚勢力，分別是仁宗的母親章敬王后尹氏的哥哥尹任為首的大尹派，以及慶源大君的母親文定王后尹氏的哥哥尹元衡為首的小尹派。在明宗即位之後，小尹派得勢，尹元衡等人誣告大尹派尹任等人逆謀舉事，使得尹任被賜死。而尹元衡一黨又誣告宗親桂林君李瑠與尹任同謀，桂林君被處刑，而鄭澈一家也因此被牽連，隨著鄭澈的父親鄭惟沉被流配至咸鏡道定平。明宗六年因為元子出生而得到特赦，全家移住到故鄉全羅道昌平，這時鄭澈也拜入大儒金允悌的門下，而後更娶了金允悌的外孫女為妻。
在昌平苦讀十年之後，鄭澈於明宗16年（1561年）進士科狀元及第，隔年別試文科亦是狀元及第，明宗在看到科舉黃榜時，發現兒時好友鄭澈名列及第，親賜酒饌擺宴慶賀。而後鄭澈從成均館典籍開始官場生涯，歷任司憲府持平、咸鏡道暗行御使，還曾得到明宗賜暇讀書。明宗一直很寵愛兒時的好友鄭澈，但鄭澈擔任司憲府持平時，當時發生了明宗的堂兄景陽君父子掠奪妻家財產並殺害妻姪的事件，明宗曾指示鄭澈寬大處理，但鄭澈最後仍按律法將王族景陽君父子處死。這件事使得明宗十分憤怒，此後明宗便不再關理鄭澈。
宣祖即位之後（1568年），鄭澈升任吏曹佐郎，歷任弘文館修撰與校理。之後在父喪與母喪返鄉守喪數年後，宣祖八年（1575年）被任命為弘文館直提學，再歷任成均館司成。這時朝廷之中金孝元與沈義謙兩派的爭鬥益發激烈，金孝元的家在漢城的東邊，而沈義謙的家在漢城的西邊，因此跟隨金孝元的人被稱為東人黨，而支持沈義謙的人則為西人黨，朝鮮政治上數百年腥風血雨的朋黨政爭就此成型。鄭澈往來的好友像是栗谷李珥等人都是西人黨，當然鄭澈自然是站在西人這一邊，但也因此被捲入黨爭，後來鄭澈辭去官職，歸隱故鄉昌平，宣祖後來曾多次下詔召鄭澈入京任官，但都被鄭澈拒絕。
宣祖11年（1578年）鄭澈終於奉詔重新出任掌樂院正，而後被宣祖委任司諫院大司諫的要職。但這時鄭澈在處理西人尹斗壽等人收受珍島郡守李銖賄賂的問題上遭到東人黨言官的猛烈抨擊彈劾，鄭澈再度辭官歸鄉。之後宣祖又再多次下詔賜給鄭澈各種不同的官職，但都遭到鄭澈辭讓拒絕。
宣祖13年一月，鄭澈終於出任外職，擔任江原道觀察使。在這段期間他巡視江原道各地，在遊歷朝鮮第一名勝金剛山之後，寫下了著名的歌辭《關東別曲》；為了教化江原道的民眾，鄭澈也創作了多首時調，也就是本篇的這首《訓民歌》，成為時調文學上極重要的作品。之後鄭澈又歷任諸多官職，當然免不了又遭到東人黨的攻擊，不過宣祖還蠻寵愛鄭澈的，宣祖多半都會想辦法保護鄭澈。宣祖19年（1585年）鄭澈升任崇政大夫、議政府右贊成，不過這時西人黨的精神領袖李珥病逝，西人的勢力快速衰退，朝廷已是東人黨佔優勢，鄭澈在不斷受到司諫院言官與司憲府東人官員們的論斥，再度辭官返鄉。這次他回故鄉昌平一待就是四年，在這期間，鄭澈寄情山水，創作了韓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歌辭作品《思美人曲》與《續美人曲》。
宣祖22年（1589年）發生了一件政治上的大動盪「己丑獄事」。東人鄭汝立辭官回鄉之後，為了對抗倭寇，在家鄉集結了一群人，組成「大同契」的武裝組織，以防備入侵的倭寇。但後來被人告發說鄭汝立集結武裝勢力是要逆謀叛亂，於是鄭汝立自殺，與之有關連的人也開始被調查。宣祖指派左議政李山海和鄭澈為委官，負責追查審理鄭汝立事件。不知是不是長年累月受到東人彈劾所積壓的憤恨，鄭澈在審理這事件時對於有關連的東人窮追猛打絕不放過，只要有所牽連的人都遭到十分嚴酷的處罰，不是被處極刑就是流放。連當時右議政鄭彥信也因被認為與鄭汝立叛亂有關連，被鄭澈下令逮捕，還差一點被處死。連同為西人的成渾都寫信給鄭澈勸告他不應濫殺大臣，最後鄭彥信被流配，在流配地過世。三年之間與鄭汝立有來往的相關人士都被逮捕審問，被處刑或流配者多達千餘人，東人勢力被徹底肅清，而鄭澈也因此成為西人的巨頭，也就是領袖。
與鄭澈一起審理鄭汝立事件的左議政李山海，其實是東人黨的，不過他很快就和鄭汝立等一派人劃清界限，所以事件沒牽連到他身上。而李山海看到鄭澈對於東人的冷酷清算早生不滿，不過他審度時勢不願與鄭澈直接衝突。李山海與鄭澈因為審理該案有功，被加封功臣，李山海升任領議政，而李山海還推薦鄭澈擔任左議政。
不過鄭澈與西人勢力並沒有維持很久，鄭澈在宣祖24年（1591年）因為王世子建儲問題，獲罪於宣祖而遭流配。當時宣祖的王妃懿仁王后因為長年病弱一直沒有子嗣，宣祖因為自己是王室旁系登上王位的，所以不希望世子也是如此，故一直沒有決定世子。但隨著宣祖年事漸高，國無儲君勢將堪慮，因此也到了要決定世子的時候。宣祖的庶長子臨海君行為放蕩不羈早被認為不堪儲君大任，而庶二子光海君則聰敏好學，被眾臣認為可為儲君之材。但很奇怪，宣祖很不喜歡光海君這個兒子，當時宣祖所寵愛的嬪妃是仁嬪金氏，而仁嬪金氏所生的庶四子信城君自然也得到宣祖最多的關愛。
當時的右議政柳成龍找上左議政鄭澈討論建儲問題，兩人達成共識決定上書建議立光海君為世子。而後鄭澈跟柳成龍說應再請示領議政李山海的意見，於是便和柳成龍一起去找李山海。按照朝鮮的政治傳統，國家重要決策是需要三政丞一致同意方能推行，所謂的三政丞即議政府領議政、左議政與右議政三人。李山海對鄭澈與柳成龍說他也同意上書宣祖建請立光海君為世子，並再三保證三政丞的意見是相同的。
但鄭澈不知道的是，這正是李山海為了除掉鄭澈所設下的圈套。李山海派了他的兒子李慶全去收買仁嬪金氏的哥哥金公諒，要金公諒去向妹妹仁嬪金氏誣告說左議政鄭澈打算要立光海君為世子，在光海君被立為世子後，將要除掉仁嬪金氏與她的兒子信城君。於是仁嬪金氏便在床邊向宣祖泣訴鄭澈對於母子兩人的脅迫，使得宣祖開始防備鄭澈。而什麼都不知道的鄭澈，仍在經筵場中提出建請宣祖冊立光海君為世子的上疏，宣祖頓時勃然大怒，而這時領議政李山海和左議政柳成龍都默不作聲，只有鄭澈一個人搞不清楚狀況。鄭澈被捕下獄，一干一同提出上疏的西人官員們也紛遭牽連降職外調，東人再次得勢。
不過對於鄭澈的處罰，卻引起了李山海和柳成龍兩人的衝突。柳成龍是僅次於李山海，在東人黨中第二號的領導人物，柳成龍屬穩健派，對於鄭澈主張只要剝奪其官職就好；而李山海則主張必須要將鄭澈處死，並以此向宣祖上書建言。最後宣祖採取中間路線，削奪鄭澈的官職，並將鄭澈流配到咸鏡道明川。而東人黨也因鄭澈的處罰，分裂成以李山海為首的北人黨，以及以柳成龍為首的南人黨。
鄭澈被流配之後，多次轉移流配地，此時的鄭澈專注讀書思索，不再過問政治。但是鄭澈的流配生活並沒有過得太久，因為朝鮮建國以來最大的災難已經要降臨了。宣祖24年底，派往日本打探日本虛實的黃允吉與金誠一兩個人從日本回來了。他們二個人給了兩份完全不同的報告，西人黃允吉報告說豐臣秀吉已經統一全日本，很快就會以朝鮮為目標，朝鮮必須儘快整頓兵備防禦日本的進攻，並應儘快報告明國請求支援；而東人金誠一卻報告說，日本是一盤散沙，彈丸島國不足為懼，若隨便誇大事端向明國報告恐會招來是非。在掌握朝政的東人黨中，屬於西人黨的黃允吉的報告根本不被當作一回事。
很快的，就在朝鮮眾臣還在汲汲於黨爭時，隔年四月豐臣秀吉動員大軍十五萬人進攻朝鮮，以小西行長為前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渡海進攻釜山浦，四日之內朝鮮海防重鎮釜山、東萊、梁山等地相繼陷落，朝鮮海岸防線完全崩潰。日軍登陸之後，朝鮮各地守軍幾無招架之力，日軍如入無人之境，很快朝鮮南部全被日軍佔領。朝鮮兩百年來已無戰事，武備鬆弛，加上官吏傾軋民生疲弊，面對經歷百年戰國時代所淬鍊出的日本軍隊，根本不是對手，這便是朝鮮歷史上重大的歷史事件「壬辰倭亂」。
才過半個月，朝鮮的首都漢城就被日軍佔領，宣祖早已倉皇出逃到了開城。這時領議政李山海以誤國罪名被彈劾，被降職外調，而柳成龍坐上領議政之位。柳成龍為了拉攏人心，便解除了原本北人黨對於鄭澈流配的處罰。沒多久開城也失守，宣祖逃到了平壤，而柳成龍也因此下台，而由西人黨首領尹斗壽擔任領議政。但沒過多久連平壤也守不住了，宣祖的長子臨海君也被日軍俘虜，這時宣祖緊急下詔，要鄭澈趕緊趕到平壤，護送宣祖撤往鴨綠江邊的義州，鄭澈緊急趕到，安全護送宣祖撤至義州。於是才二個月，朝鮮三大都城：漢城、開城、平壤，全部落入日軍手中。
而後仰賴宗主國明國的援軍，明國援軍與朝鮮合力終於逐步收復朝鮮的失土，明國與日本和談，第一次的倭亂總算暫時結束。而鄭澈在明軍援朝之時也出了不少力，因此在宣祖26年（1593年）宣祖便派鄭澈作為謝恩使前往明國。派鄭澈前往明國等於是給了鄭澈機會與明國打好關係，這可以說是西人黨重掌政權的好時機，不過當然南人黨是不可能會眼睜睜地看著西人恢復權勢。於是鄭澈從明國回來之後，柳成龍等南人黨人便紛紛接連上書彈劾鄭澈擾亂朝綱，鄭澈因而再度辭職，於戰亂中隱居在江華島松亭村，後因病於當年12月在江華島過世，享年58歲。光海君即位之後，於光海君元年（1609年）親自下詔為鄭澈平反，仁祖反正之後於仁祖元年（1623年）恢復鄭澈的官職，而後於肅宗11年（1685年）追諡鄭澈諡號文清。
我第一次認識鄭澈，是在大學四年級時修習韓文系所開的「韓國文學」課程之時。我們這組被排到要撰寫時調文學的報告，那時我便選了介紹韓國文學史上第一首辭說時調，也就是鄭澈的《將進酒辭》。也就是這時起對於鄭澈的作品有了興趣，開始嘗試閱讀更多鄭澈的時調與歌辭作品，並深入了解鄭澈的故事。肅宗年代的文人西浦金萬重，也就是創作韓國文學史上首部長篇章回小說《九雲夢》的小說家，在他的著作《西浦漫筆》中曾說：「關東別曲、前後美人歌，乃我東之離騷。」鄭澈的歌辭著作《關東別曲》《思美人曲》與《續美人曲》，其文學地位被認為是可與屈原的《離騷》相比擬，被譽為「諺騷」，也就是以諺文（韓文的古名）創作的離騷，可見鄭澈在韓國文學史上的成就之高。希望這篇文章能讓大家多了解鄭澈，以及認識他的作品，則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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