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異昔時,獨留江月幾盈虧。
落花巖畔花猶在,風雨當年未盡吹。」 —— 洪春卿
正是秋意當濃之時,白馬江邊的扶蘇山染滿了楓紅。從扶蘇山上望過去,清徹的白馬江水包圍著扶蘇山緩緩地蜿蜒流過。扶蘇山位於新羅熊川州所夫里郡城的北側,正是拱衛郡城的天然屏障。所夫里郡城北依扶蘇山,南臨白馬江,地勢優越,沿著白馬江而下,東可抵大唐,西可至倭國,可說是這馬韓故地最重要的大城之一。
就在扶蘇山向著白馬江的一側,山腰間有座佛寺,格局不算廣,僅七間連房,名曰皐蘭寺。皐蘭寺前被一片火紅的楓樹遮掩,樹葉的縫隙間隱約可看到那緩緩流動的白馬江。皐蘭寺屋後石壁自然湧出一道清泉,被稱為皐蘭泉,據說飲用這泉水有延壽的功效。這時有二個女子參佛完正從皐蘭寺側門而出,一位做僧尼的拉扮,一身白衣,年紀看上去已近天命之年,但容貌仍稱秀麗,可見其年輕之時姿色定十分出眾。身旁的另一個女子約莫二八年紀,清秀的臉龐仍難脫一絲稚氣。
「師父,我們離開倭國經對馬島,一路上從徐羅伐經過完山城到所夫里來,已經好幾個月了。」那年輕的女子如是說。
「是啊,妳對這所夫里城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那女尼望著白馬江,若有所思地問道。
「秋天的所夫里城好安靜,雖不像新羅王都徐羅伐那樣熱鬧,但是有一種特別的古城氛圍。聽說這所夫里城附近是百濟的故地,在倭國時常常聽到當年到過百濟的出家師父們講過關於百濟的故事。」
「這所夫里城當年也是不下於徐羅伐的熱鬧大城市啊!」女尼心中暗道,不由得輕嘆一聲。
所夫里城正是百濟滅亡前的最後一個王都泗沘城。西元五三八年,百濟聖王將都城從熊津遷到了泗沘,直到百濟義慈王二十年唐高宗命蘇定方帶領唐軍攻破泗沘城為止,在這一百二十三年來泗沘一直都是這馬韓故地的中心。
此時正是西元六八○年,即新羅文武王二十年,唐高宗永隆元年,百濟滅亡至今正好是二十年。
「走吧,我們往山上去。」言畢,便帶著那年輕女子沿著皐蘭寺旁的階梯拾級而上。石階沿路而上,不一會兒便直抵扶蘇山西北側的一處絕壁。自絕壁向下望,底下便是那宛如玉帶般的白馬江。那絕壁聳立在白馬江畔,矗然而起的白灰色岩壁上幾乎沒有長什麼植物,石塊稜角參差直插天空,從遠處望去頗讓人感到敬畏。
「延愛啊,你知道這個絕壁叫作什麼嗎?」女尼問那年輕女子,但那女子搖頭顯是不知。
「這一帶的人都管這絕壁叫『落花巖』,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待那名叫延愛的年輕女子回答,又接下去說道:「二十年前,泗沘城破之時,唐軍和新羅軍在泗沘城中燒殺虜掠,百濟王宮中的三千宮女倉皇逃到這城北的扶蘇山城來。然不過多久,蘇定方的數萬唐軍便將這扶蘇山城南側的入口給團團圍住了。」
泗沘城破之時,百濟義慈王帶著太子扶餘隆倉皇逃離泗沘,直奔熊津城,無暇顧及王宮中其他事了。百濟的大臣們也多各自逃命去了,宮中僅留下公主和宮女們,以及人數不到三百人的王宮禁衛軍,根本不是十三萬唐軍和五萬新羅軍聯合部隊的對手。禁衛軍護著公主及宮女們沿著兵備糧道撤到泗沘城北的防禦陣地扶蘇山城內,憑著天險固守。然面對數量佔絕對優勢的唐軍,加上扶蘇山城南側和東側都被唐軍包圍,而北側和西側緊臨白馬江,糧食和軍備的援助幾被困死,城內的戰備儲糧根本不夠這三千多人吃上一天。
到了該日傍晚,唐軍總管蘇定方下令發動攻勢,開始向扶蘇山城南門猛攻。一時火箭齊發,箭如雨下。城內的王宮禁衛軍和僅五百人的山城守備部隊僅能採取不做正面抵抗的戰略,藉著石牆擋住唐軍的箭雨攻擊。不到一刻鐘後,唐軍開始攻城,震天吶喊著的步兵如潮水般湧至南門城下,攻城車接連的衝撞就是厚實的大門也無法抵禦,不一會兒城門就被攻破了。唐軍開始蜂湧進入城內,禁衛軍和守備部隊展開近距離肉搏戰,圍攻衝入城內的唐軍。縱然經過嚴格訓練的百濟禁衛軍稍加擋住了唐軍第一波的攻勢,然而犧牲慘重,面對源源不斷湧來的唐軍,勝負早已註定。禁衛軍總管燕施那羅將殘餘部隊全部後撤至扶蘇山東南側的制高點迎月台,自南門進山城後,沿途都是樹林掩蔽的山坡路,一路直往迎月台。在迎月台頂旁有扶蘇山城內最重要的守軍倉庫,倉庫外圍有夯土的堅實糯米石城牆做為屏障。燕施那羅正是想利用山頂的守軍倉庫做為最後的抵抗據點,自知已無法保全,但仍希望以天色昏暗加上唐軍不諳山城內地形的劣勢,換取公主及宮女們的逃命時間。
燕施那羅派遣二小隊帶著石蠟油向通往迎月台的小徑東西兩側掩至唐軍後方,將石蠟油沿著山徑遍灑而下,點火之後蠟油快速竄燒,山城東南面整片樹林很快便全部燒著了,頓時烈焰衝天,風助火勢,猛烈的大火瞬時燒得唐軍先鋒不得不暫時往山下撤退。此時埋伏在山城腳下的一小隊扶蘇山城守備軍衝出來殺向撤退的唐軍,唐軍一時被殺散了。但唐軍不愧是訓練有素,很快便回復陣形,態勢當下逆轉,居人數劣勢的山城守備軍無力回天,悉數被殲滅,無一倖免。唐軍熊津道大總管蘇定方眼見山城內火光衝天,先鋒部隊又遭伏擊遲攻不下,便立即下令親率中軍強攻迎月台。「全軍前進!攻下山頭!」蘇定方大喊道,一時戰鼓齊鳴,殺聲震天。燕施那羅料唐軍定會選不在迎風面上的西路攻上迎月台以避火勢,將軍械倉庫中僅剩的弓箭全數取出,將禁衛軍悉數部設在西路的石牆,當唐軍接近時便眾箭齊發。蘇定方大軍果從西路而上,雖然禁衛軍像弩機般接連射出箭雨,但絲毫無法抵擋唐軍向軍倉石城靠近。很快地倉內的箭已全數用鑿了,眼看唐軍就要衝進石城內。
「哥延副將,你帶領二十名弟兄從後門小路離開,想辦法帶宮女們離開山城。」燕施那羅發令道。「弟兄們,我們是大百濟國擁有最高光榮的禁衛軍!死,我們一點也不怕!堅守山城,消滅唐賊,誓與山城共存亡!」燕施那羅率領剩下的三十餘人,死守倉庫斷後。唐軍的火炬從山上一路延綿到山城底端,人數少說也有五萬人。燕施那羅心中明白這是最後一戰,這迎月台是扶蘇山東側的最高點,也是控制通往西面最高峰送月台以及北側白馬江渡口的要道,一旦失守等於整個扶蘇山城盡沒敵手。然而以三十餘人的殘兵對抗五萬多人的精銳部隊幾是不可能之事,唐軍如螞蟻般蔓著石牆一個個翻越過來,燕施那羅一行人雖奮力砍殺翻入石城內的唐軍,但沒多久已被唐軍層層包圍,燕施那羅竭力死戰,最後身中十多箭倒下,王宮禁衛軍三十餘人盡歿。
雖說二十名禁衛軍協助宮女們逃命,但實際上除了北面山腳下的白馬江渡口之外已無處可逃。然而百濟在之前的熊津江海戰大量調派戰船支援,百濟水師在與唐國水師接戰後實力大傷,此時白馬江渡口已沒有任何可用的船隻了。因此在山城內的百濟宮女們紛紛退入山內,齊集在那現今稱為落花巖的懸崖絕壁之上。
「當扶蘇山城失守之時,大家都知道這是百濟的末路了。聽著唐軍步步進逼的戰鼓聲和雜沓的腳步聲,想到落入唐軍之手的光景,那真是恐懼到令人難以想像。百濟三千宮女們寧願身死保全名節也不願受辱,在一片絕望的氣氛中,大家像是一同說好了般用眼神互道來世再見,沒有人流淚。宮女們一個個手拉著手,紛紛從這崖上縱身跳入這白馬江,那沒有勇氣自行跳下的也讓別人拉著一起相伴到另一個世界。三千宮女們宛如落花紛紛飄下江面,所以這裡才被稱為落花巖。」女尼敘說著百濟的往事之時,眼眶中不由地泛起了絲絲的淚光。
聽著師父說著那悲戚的過住,延愛似乎也感染到那孤立無助的怨恨。
「那和宮女們一起撤到山城內的百濟公主呢?」延愛問。
「義慈王唯一的公主也混在那群宮女之中,一起從落花巖跳下,以身殉國了。」
「師父,您不是在倭國長大的馬韓人後裔嗎?怎麼會對百濟末年的故事那麼了解呢?」
女尼望著延愛,默不作聲,似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延愛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在她面前的師父,就是當年跳下落花巖的百濟公主。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走吧,我們回所夫里城去,明日就動身回倭國。」
當年三千宮女縱身跳下,白馬江面浮滿了宮女們無助的悲憤。百濟公主也在其中,隨著白馬江向下游漂流。在距泗沘渡口不遠處,被百濟貴族八大姓之一沙氏的沙善貴救起,發現尚存一息,正是命不該絕,沙善貴將公主妥善地藏在泗沘不遠的古良夫里城中隱密地療養。三個月後,唐軍已經完全控制百濟全境,建立熊津都督府,由大將劉仁願鎮守泗沘城。此時沙氏一門正秘密地將擁有的財產運往倭國,並安排好完全撤至倭國的計畫。百濟和倭國素來交好,兩國往來密切,百濟王室甚至和日本天皇有姻親關係。掌握百濟經濟大權的沙氏一族,自然在百濟和倭國之間的貿易上長年累積了巨大的財富,在倭國亦有諸多據點,以及和倭國皇室貴族的緊密聯繫,在百濟滅亡之後,倭國理所當然成為保存沙氏家門延續的最佳所在。
在沙善貴的懇求下,百濟公主隨著沙善貴一同前往倭國棲身。先是在飛鳥京安頓下來,在百濟滅亡前,和倭國互遣使者往來十分密切,因此百濟公主也曾數次到飛鳥京來,對飛鳥京並不陌生,並且身為百濟的公主當然會說倭語,故在倭國的生活並不困難。飛鳥京是倭國的第一個皇都,周圍為數個小丘所圍繞成一盆地,中央有飛鳥川流過,飛鳥板蓋宮正是當時齊明天皇的居所。齊明天皇曾在板蓋宮中接見百濟公主和沙善貴一行人,公主也在這時見到了在倭國做為人質的二位哥哥扶餘豐和扶餘善光。善光和公主的年紀在各個王子中最為接近,從小也是最談得來的玩伴。善光看見公主,悲喜交集,一把將公主擁入懷中,二人相擁而泣。「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哥哥你了。」在倭國見到最親近的哥哥也算稍加撫平了國破家亡的遺恨。
齊明天皇親自在板蓋宮接見公主一行人,在聽完了公主的遭遇後,同樣身為女人的齊明天皇很是同情,隨即下令妥為照顧公主起居。並應了扶餘豐的請求,答應派兵援助扶餘豐返回百濟故地重建百濟國。
齊明天皇對於復興百濟的承諾十分重視,在積極準備一年後,命兒子中大兄皇子傾全國之力支援百濟復國。齊明天皇親自率領倭國軍隊到達九州,但不幸在途中駕崩於筑紫朝倉宮,中大兄皇子即位,是為天智天皇,繼續完成齊明天皇的遺願。倭軍兵分三路,先鋒指揮官阿倍比羅夫護送百濟王子扶餘豐返國即位,配合倭軍中軍主力,順利打敗佔領百濟南部的新羅軍。然而此時唐國由劉仁軌率領水軍七千人,並由劉仁願和新羅王金法敏率領陸上部隊,沿著熊津江而下,水陸夾攻扶餘豐領導的百濟倭國聯合軍。百濟倭國聯合軍和新羅唐國聯合軍在熊津江入海的白村江口進行了決定性的會戰,雖然倭國水軍連番衝向唐國水軍展開攻勢,但中了劉仁軌的火攻之計,倭軍戰船四百餘艘被焚毀,遭到沉重的打擊。扶餘豐連夜逃往高句麗,百濟復興的一場空夢也就此完結了。
「父王、大哥和二個哥哥全被唐軍押往長安城,三哥逃到高句麗,而四哥和我僅能在這倭國找到容身之地。這六百多年的百濟王室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公主在百濟復國失敗後,已經不再對回到故國存有任何希望。不久後傳來義慈王在長安過世的消息,公主悲慟欲絕,待收拾心情後便決心搬入法興寺為父王祈求冥福。這法興寺是當年百濟聖王將佛法傳入倭國後,權臣蘇我馬子在飛鳥京所建立的宏偉佛寺,與百濟淵源頗深。公主在寺中忘卻世事,一心專念。數個月後不顧扶餘善光的哀求,公主在法興寺受戒出家,決定長伴青燈。
這是二十年後第一次回到百濟故土,大百濟國早已隨著時間煙消雲散。站在這落花巖上,當年陪侍在旁的宮女,不知在黃泉路上是否仍相伴而行。父王、母后相繼離開人世,兄弟四散。曾經佔領高句麗國都平壤城,斬殺高句麗故國原王的偉大近肖古王的子孫,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佛家所謂的人生七種痛苦,其一之愛別離苦,正是如此吧。公主站在落花巖上凝望著白馬江,思緒不由得勾起了當年的回憶。約定一輩子相知相守的那個人,也隨著百濟如風一般消散於歷史的長河之中了。為何命運捉弄如此呢?這都是那反覆無常毀約背信的新羅造成的嗎?還是自恃天威的大唐國呢?
一切都要從百年前的一場戰爭說起。
註一:本文開頭所引用的詩,為朝鮮中期文人洪春卿所寫的「落花巖」一詩。洪春卿,字明仲,號石壁,於中宗時歷任左承旨、漢城府右尹、禮曹參議。中宗昇遐後,於仁宗元年負責撰寫中宗大王的誌文。這首詩是他於某個月夜裡,自白馬江登上落花巖後,回想起百濟當年國破之時,所寫下的一首近體詩。該詩格律為仄起七言絕句,押平聲支韻。
註二:泗沘城,位於現今韓國忠清南道扶餘郡。在百濟時期又稱為所夫里縣,新羅統一後改隸熊川州,改為所夫里郡。新羅景德王十六年 (757年) 改名扶餘郡,沿用至今。
註三:熊津城,位於現今韓國忠清南道公州市。百濟在高句麗入侵喪失漢江流域的主要領土後,文周王將國都南遷至錦江流域的熊津,又稱為熊川。直到聖王將國都再次遷到泗沘為止,熊津作為百濟首都共六十三年。熊津在古百濟語的發音為「古莫那羅(고마나루)」,《日本書紀》中以萬葉假名所注之發音為「久麻那利(くまなり)」,可知熊津二字應為古百濟語的意譯。統一新羅時期改為熊川州,新羅景德王十六年改稱熊州,高麗時期改稱公州,沿用至今。
註四:熊津江即現在流經韓國中部的錦江,在流經扶餘的這一段特別稱為白馬江,白馬江一名沿用至今。
註五:齊明天皇,日本第三十七代天皇,實際上和第三十五代皇極天皇是同一人。名諱寶皇女,為第三十四代舒明天皇的皇后,舒明天皇駕崩之後,在權臣蘇我蝦夷的安排下即位,是為皇極天皇。而後中大兄皇子鏟除把持朝政的蘇我蝦夷和蘇我入鹿父子,皇極天皇因此宣布退位,讓位給她的弟弟,是為孝德天皇。在孝德天皇死後,她又重新即位,是為齊明天皇。韓國研究有一說,齊明天皇就是百濟武王的女兒扶餘寶,為義慈王的姊姊。所以她在百濟被羅唐聯軍所滅後,才會義無反顧沒有任何理由傾全國之力幫助百濟復國。然筆者認為此說不大可信,故於本文中不予採用。據《日本書記》記載,齊明天皇是第三十代敏達天皇的孫女,而她實際上是她的丈夫舒明天皇的侄女。齊明天皇的血統與百濟之間的關聯尚無有力的證據,故在此聊備一格。此外,在古代天皇皇室近親之間跨輩分結婚並不是什麼奇怪罕見的事情,像是聖武天皇也娶了自己的姨媽光明子,這是日本母系氏族社會制度的遺留。